已經是陳年往事。
時間是1978年的某日。隨著Lu公走出了VIP病房,看得出Lu公是板著一張臉,我的心情也跟著沉了下來。回到外科部部主任辦公室,他拋下了一句話,要我在一個禮拜內,把動物實驗室裡33條狗的聲帶都切掉。
我是外科部總醫師,剛好輪值3個月的行政管理,必須坐鎮外科部,隨侍在部主任左右。
我的工作除了處理外科部的庶務、調派住院醫師輪訓不同次專科、排定住院醫師的值班、核簽手術排程、看它科的照會與會診,還有的 就是三不五時的 要陪Lu公去探視一些VIP病人。這3個月我不用看急診,因此不必半夜起來開急診刀,這可是打從R1開始,從沒有的事,晚上難得能好好睡個覺;那些恓惶終日的小住院醫師們,莫不羨慕的說,當行政總醫師真好,簡直就是在度假嘛!別以為這些小R只是說話酸,他們可是精得一點都不含糊。Lu公星期假日喜歡爬爬台北附近的小山,通常交代總醫師找人陪爬山。難就難在這是要怎樣抓公差的呀?
要住院醫師把盼了一個禮拜的女朋友、妻兒子女,晾一邊,揹著水壺、陪爬山…,任誰都打死不從的!這樣的「好」差事,自然也就落在我的身上,眾住院醫師還謔說,這是我不可被剝奪的「福利」!
VIP病房在醫院偏僻的西北角小山丘,遠離醫療大樓。周遭林木蒼翠,環境幽雅,站在病房最高點的窗口,隱約還可遠眺關渡平原。當初院方會把VIP病房設此,想必是認為隱密性高、又安全維護容易,但卻忽略了山丘腳下早就有一兩層平房的動物實驗室。住進VIP病房的,都是國家的黨政要員,這是這家國家醫院的政治使命;通常他們只是來作一些體檢,住個2、3天而已,醫院自有一組醫療人員負責,平常我們是無緣接觸的。這次住進來的可是皇親家族成員,聽說是要來療養一陣子。我是隨著兼任副院長的Lu公Lu主任,前來探視這個被狗吠聲吵得無法成眠、一肚子不高興的皇親貴族;沒想到,就這樣意外的接了個棘手的任務。
雖然rotation
骨科的時候,我曾參與動物實驗,把一種新開發的骨材植入狗的股骨,但也只是在狗的大腿骨打上鋼釘、鋼板,一段時間後又取出而已,我並沒有真正給狗開過刀:現在可好,要作的是要把狗的聲帶切除的手術。我問了耳鼻喉科的醫師,沒人作過,也沒人有興趣;我只好翻翻書,又找了動物實驗室的張技士談,他只答應會替我做麻醉,把狗麻好,其它的,就要靠自己了。我到醫工室翻找了幾支還堪用的牙科張口器,又找了幾支報廢的、不同長短、不同size與角度的 椎間盤咬切器 (Disc
Punch),又向麻醉科借了一支還堪用的喉頭鏡,湊合著,構想著怎樣進行這項工作。
人稱「Lu公」的部主任,是外科部的大家長。他頭腦清析、記性好又反應敏捷,主持晨會,誰也甭想矇混過關;哪個R膽敢準備不充分上場報告,包會被他「電」得腦震盪。他常有令人折服的見解,開起刀來更是乾淨利落,醫界普遍視他是胸腔外科的大師,此之所以「Lu公」之由來;但脾氣之壞、對下屬之嚴厲,也是出了名,外科部同仁莫不敬畏十二分。但大概也是嚴師出高徒,外科因此士氣高昂,走路生風,在醫院裡是最拉風的科。他的白袍總是筆挺,談吐鏗鏘,英語流利,給人印象深刻;最近才擢昇兼副院長,而他的政治sense更是正確,甫任國民黨的中常委,就傳出層峰有意要他更上一層樓。隨侍在這樣的部主任左右,也就難怪當總醫師的,個個是如履薄冰、兢兢業業,唯恐出了差錯。
我從台大畢業,恨醫預科時期成績不好,沒能進台大外科,進了這家醫學中心,但卻有焉之非福之感。主要的是這醫學中心學習的環境不錯,老師級的醫師,個個都學有專精,在這樣的環境,接受正統的、嚴格的外科訓練,我每一天都感覺到自己在進步、在成長;而更特別的是,住院醫師也能申請到院區內的眷舍,至少在苦哈哈、日以繼夜的住院醫師生涯中,偶而還可偷溜回家,看一下久別的妻子幼兒。至於,威權氣氛壟罩,帶有軍方色彩的管理,習慣了也就適應了。本來,選擇外科這條路,除了入門要擠破頭之外,一旦進入,心理上就要有 西出陽關無故人, 受苦受難 的準備的,不是嗎? 坦白說,R1的時候,我也曾差一點受不了當上外科逃兵,現在好不容易,捱過了苦日子,當了總醫師,好歹也是成就一樁,更何況總醫師再苦一年,要是表現好,說不定還雀屏中選,主任升你當主治醫師,那不就是自己從學生時代以來一直所憧憬的夢嗎?
動物實驗室的狗是市政府抓來的野狗,豢養在鐵籠裡,注定的都是作完實驗就要被犧牲掉的。狗實在是很有靈性的動物,大概心裡明白會是怎麼一回事,知道這些穿白衣的,並不是牠們的朋友,只要我一走近,牠們就會眼露兇光,惡狠狠的近對著我狂吠。要切狗的聲帶,作起來可也沒想像中容易。因為要切聲帶,麻醉無法採氣管插管的方式;張技士先注射了Ketamin,再讓狗兒吸乙醚吸一陣子後,把狗仰天五花大綁固定好,我則用2支張口器,把狗的嘴巴大大翹開,一手持喉頭鏡把狗的舌根挑開,另一手握Disc
Punch,趁狗呼吸時聲帶一開一閤的當兒,眼明手快的,一舉就要把聲帶給咬斷!
難就難在麻醉,麻得不夠深,狗會中途掙扎,讓你作不下去,要重來;又不能麻太深,把狗麻昏死,聲帶不開閤;再加上差勁的報廢Punch,有時,一下子咬不斷聲帶,卻惹得狗劇烈咳嗽,喷得我一頭一臉的狗血和涶沫…..。頭一天,搞了近2個多小時,張技士跟我都氣喘吁吁,才完成一條狗;我有點緊張,那32條狗我豈不是要搞一個月嗎?只好加快腳步,中午、傍晚 (又不能太晚、吵到人) 都作,幸好一回生,兩回熟,張技士的狗麻醉技術也愈來愈成熟,狗不會半路掙扎起來,而我再找了一支好一點的Punch,夠利,一卡,聲帶就應聲斷開。
就這樣,越作越順手,越作越快,我也真後知後覺,作了幾個才發現聲帶不必咬兩邊,只要咬斷一邊,狗就啞了…..;終於,在Lu公給的期限內,我完成了這項任務。再一次陪Lu公去探視這個VIP的時候,看他神采奕奕,跟Lu公有說有笑的,我知道我在Lu公的Credit上,又加分了一筆。
總醫師的一年,也就在忙碌中渡過;我後來順利的升上主治醫師,開拓了我另一階段的醫師生涯,這段往事,並沒有帶給當時的我太大的衝擊。
事隔多年,有一天在家中閒聊,我像說故事般的,自豪的講給我一對可愛的兒女聽,小學快畢業的兒子叫了起來:「爸!你怎麼可以這樣?」; 而更小、平常很乖巧,又非常喜歡小動物的女兒,更生氣我,一個多月都不跟我說話,還不敢靠近我…;我沒料到他們對這事的反應是那麼大!後悔大嘴巴已來不及。
要狗不吵人,把狗套上嘴箍不就得了嗎?何苦狠心切斷牠們的聲帶?我當初是有這樣想,但年輕的我,卻畏於權勢,連跟Lu公建議的勇氣都沒有,更不用說敢拒絕聽命。事過,境卻未必遷;動物實驗室的那個角落、張技士氣喘吁吁的模樣、噴得我一臉的狗血、還有 看到我就退避三舍、眼神畏懼,但已不會吠叫的狗….,卻常常會浮現在我的眼前,揮之不去。
回想這一切,我的愧疚與遺憾,直如心底的一道烙印,無法抹滅。